2
曾是行商的青年在小鎮紮下了根。
因為這位天才的商人,小鎮變成了大城鎮,繼而變成了這一帶車水馬龍匯集的中心。
原來的十字路口廣場,也被修整得更加開闊了。
有一天,士兵們填滿了整個廣場。領頭的人穿著厚重樸實的盔甲,在我面前跪下祈禱。之後,就在城鎮外的平原,他贏下了一場以少勝多的反擊戰。
這場戰役是一個偉大王國的奠基之戰。
我順理成章地擁有了新的頭銜——守護王家的至高女神妮蔻爾。
我看不見這個國家幅員如何遼闊,我只知道他們在這個廣場上建起了一座宏偉的神殿,我被請到了穹頂之中。多虧他們「尊重」我的意願,我還是站在原來的位置,只是腳下換成了大理石的神壇,面前的聖火長明。我從來最不屑一顧的就是神殿裡的祭司,如今卻要日日受他們焚香讚。
我目睹了一位又一位國王的加冕。
除卻加冕禮,每一位年輕騎士的冊封禮也在我的面前進行。
用歷代國王的話說——他們是我妮蔻爾的劍,是生民的盾,是王國的柱石。
「安靜些!你們太無禮了!這裡是聖堂!」
聖堂裡,新月夜。
一個穿著不合身的盔甲、略顯瘦弱的少女向笑鬧的夥伴訓斥道。
那些紈絝子弟居然都聽她的話,收斂了笑容,垂下了看似虔誠的眼。
她也要成為新的騎士嗎?
起初我也不相信,直到她和其他貴族少年在聖堂裡跪完一整夜,國王在祭司的引領下出現,把長劍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是妮蔻爾的劍,是生民的盾,是王國的柱石。」國王宣言道。
「……我將為王國和陛下揮舞這把先祖代代相傳、斬斷一切的寶劍。」她發誓道。
國王聽完所有年輕騎士的效忠,退到了我身後。
少女和同袍們一齊拔出佩劍,寶劍劍柄上的寶石已經暗淡,劍刃卻如才經磨礪一樣放出寒光。
聖堂裡所有剛成為騎士的年輕人一道念出典禮最後的誓詞,只有那少女的聲音我聽得格外清楚。
「女神妮蔻爾的庇佑常在。讓我為王國奉上我的生命。」
她這一代人,見證了王國前所未有的繁榮。
每每在領導禮拜的祭司出場之前,參與禮拜的人們交頭接耳,談論著王國無盡的的財富、遼闊的疆土、所向披靡的軍隊,和自己身為王國國民的光榮。這些全都傳到我的耳朵裡。
王國在壯大,那位少女騎士也在成長。
和這些坐享其成的人不一樣,王國的榮耀少不了她。她用手裡家傳的寶劍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王國授予她的勳章比任何珠寶都要讓人羡慕,畢竟實至名歸,
她的第一枚勳章,是王國兵臨東面的深林之邦時,她在箭雨下登上城樓斬殺了敵軍指揮官而得到的。
她的第二枚勳章,是王國挑戰西邊的千帆之港時,她在巨浪上第一個跳上了敵人的旗艦而得到的。
她的第三枚勳章,是王國進軍南境的熱砂之國時,她在沙塵中為大軍指明了綠洲的方向而得到的。
她的第四枚勳章,是王國降伏北陲的雪山之民時,她在風雪裡與敵方將軍決鬥並獲得優勢而得到的。
每一枚勳章,都是國王在我面前親手為她戴上。
因為這些殊榮,她在城裡暢通無阻,任何一扇門都會為她在任何時候打開。
大聖堂,滿月夜。
她跪在我的面前,拔出家傳的寶劍,橫在我的腳邊。
這把寶劍如她所說,果真斬斷了擋在王國和她自己前路上的一切。
「我的寶劍屬於我,但是我的勝利屬於您。」
如果我當真要求過她獻上榮耀的話,我一定會在此刻心生感謝之情。
她撫摸寶劍的刀刃,沉默了一陣,像是在等我開口。
我也想違心地誇誇她。
她終於等不及,開始向我訴說和授勳時不一樣的故事:「在深林之邦,我是被督軍趕上雲梯的。攀登雲梯時我的腦海已經一片空白,直到登上了城樓,我才恢復了意識,除了後悔還是後悔,恨不得回過頭剁了督軍的腦袋,但是已經晚了……」
我本以為她比我更像完美的石像,只剩下我和她的時候,我才感覺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她現在說的故事才算是有生氣。時隔幾百年,我感覺自己又吹到了聖堂之外的新風。
她同我共享回憶,一直持續到月亮沒了耐性下了山。她終於收起寶劍,站了起來。
「至高女神妮蔻爾的庇佑常在。祝您晚安。」
聖堂裡,滿月夜。
我不知道為什麼全城的達官貴人會在本應萬籟俱寂的時候蜂湧入聖堂。
祈禱開始前,我又聽見了貴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
原來,北陲的雪山之民選出了第一的勇士。
原來,南境的熱砂之國僱傭了百變的刺客。
原來,西邊的千帆之港運來了千斤的重炮。
原來,東面的深林之邦驅使了萬歲的古龍。
再加上不可一世的聯軍,全都兵臨城下,就聚集在王國始祖為霸業奠基的那片平原上。
大祭司領著國王為王國祈福,願我祝福王國的鐵蹄無往不利,王國的統治要延續到萬世,萬萬世。
貴人們散去,將軍和親王們留下。他們把幾張祭台拼在一起,攤開首都建設之初便不斷重畫的地圖。
那位女騎士已經變成了全城的統帥,是因為她的武功,更是因為在幾個月前,王國德高望重的統帥們一個接一個因為敵人的猛攻或是國王的猜疑,在我腳下被處決,被收斂。
閃爍的燭光一滴又一滴地流盡了自己的淚。
不比女統帥年長多少的國王終於接受了她的作戰計畫,也接受了除此之外沒有更好方案的事實。
待到她安排了每位將軍的職守,每個士兵的站位,每一支箭該在哪個垛口射出后,就只剩下她一個人留在大理石的神壇下了。大祭司在離開前,為她向長明火裡擲了一片沉香。
她跪下,還是把能斬斷一切的家傳寶劍放在我的腳邊,望著長明火上揚起的煙塵,發了半刻虔誠的呆,爾後合十雙手。
「女神妮蔻爾的庇佑常在。讓明天變成我們的榮耀之日。」
她帶走了寶劍,留下了劍鞘。
光天化日之下,聖堂的穹頂在顫抖。
又是一聲爆炸,聖堂對開的大門被震下半邊。
一個渾身血污,鎧甲上扎滿斷箭的人踩著倒下的門板,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直到她接近我的腳邊,我才認出她就是昨天晚上的女統帥,多年前的少女騎士。
她撲倒在我的腳下。
因為又一下天崩地裂一樣的震動,我險些跌下神壇。
祭司們早就把金杯和純銀燭臺捲進寬大的道袍前擺,跑得無影無蹤,好像那身行動不便的服裝終於發揮了本來的功用。
這裡只剩我和她。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目睹這一切!」
我本來準備好了聆聽這個失望的信徒對我的控訴,甚至是咒駡。可她並沒有發出一句對我的怨言。
「如果我死在深林之邦,哪怕是死在千帆之港,是不是都不會有這樣的一天?是不是我的光榮把王國推向了毀滅?」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
我沒能回答她的話。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把家傳的寶劍供奉在我的神壇上。
這把能斬斷一切的寶劍已經不知道被什麼碰斷,只剩下了半截劍身。
劍的主人也只剩下說出最後一句祈禱的力氣。
「女神妮蔻爾的庇佑常在。讓我的每個部下都能同家人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