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為田使君取來新的金杯,斟滿了酒。
不一會兒,執鞭的馬伕牽著一匹削瘦露骨的高頭大馬來到田使君面前,走起來一瘸一拐,好像正是我赴宴前遇到的那一匹。
「稟使君,從剛才開始,這匹馱馬就在馬廄裏鬧,搖頭晃腦,踏步不停,還要衝出馬廄,我就用鞭子抽它,它不但不老實,還越鬧越兇,怕不是什麼妖怪。」[1]
「妖怪?」,田使君端著酒杯起來走,向那匹馬,半道回頭向領頭的樂工,命令道:「繼續奏樂。」
領頭的樂工舉起篳篥,不再看地上的屍體,想要開始演奏;他吹響了篳篥,其他樂工先後加入演奏。
我從沒有聽過這樣讓人不舒服的《傾杯樂》。
馬突然彎曲前蹄跪下。
田使君在近前看著馬烏黑渾圓的眼睛,空著的手向前,要去摸馬頭頂的鬃毛。
可馬突然起身,腦袋差點撞到田使君。
他一把從馬伕手裡奪過鞭子,抽在馬脖子上。
馬嘶了一聲,沒有逃開,而是開始在原地踏起小步。
田使君看到一個樂工要放下笛子,瞪了一眼他,喊道:「不許停!」
樂工們顫顫巍巍地繼續演奏,但是樂聲更難聽了。
田使君一鞭又一鞭抽在馬身上,馬卻腳步不停,不如說同《傾杯樂》裡的鼓點一樣,越來越密。[2]
這些樂工一定知道這匹馬是怎麼了,但是誰也沒有開口。他們知道,只要自己奏樂不停,這匹馬就不會停止怪異的行為。
這匹馬不是妖怪,是上皇視如珍寶的舞馬!
舞馬在鼓點變緩後停下腳步,開始上下擺頭。
這下田使君開始直接朝馬的面門抽去,可它還是不停下。
它終於因為痛苦嘶鳴出聲,但是音樂不停,它就不會停;它不停下,田使君的鞭子也不會停。
「好,教訓得好!」
「讓這妖怪知道田使君的厲害!」
「抽到它老實為止!」
席間的軍將開始喧嘩,他們不識得舞馬,更是不會覺得這馬可憐。
這匹馬本因為人間的喜好被訓練得能夠舞蹈,成為了皇宮裡的珍寶,全長安的寵兒;如今它因為人間的紛亂落下了傷,還不得不負重行軍,作叛軍裡的馱馬,全洛陽沒人會在意它。
昔日的宴會場景閃過我的眼前,但是如現在的樂聲一樣,回憶都被舞馬身上流下的血浸潤、染紅,變得扭曲難以分辨,變得像一個噩夢。
如果回憶不能淡去,也至少不該在我眼前被踐踏。
這可能是戰亂裡僅存的最後一匹舞馬了。
而我?天下有萬萬千千個和我一樣的人。
我走到正鞭打舞馬的田使君前跪下:「稟使君,此非妖怪,乃是祥瑞!宋時河南獻上舞馬,群臣作詩賦歌詠皇帝盛德方有次祥瑞。[3]如今舞馬至使君庭前,使君日後必貴不可言……」
沒待我說完,我便被田使君一腳踢倒在地。
「什麼祥瑞,什麼貴不可言?這就是妖怪!」
當田使君怒喝我時,《傾杯樂》也正好接近尾聲。舞馬趁他不注意,伸嘴奪過他手裡的金杯,昂起頭舉起杯。
「願田使君,千歲壽!」
隨著我嘶啞的祝賀,舞馬被田使君踢倒在地,踩在腳下,一直鞭打到徹底死去。[4]
[1] 《明皇雜錄》補遺《唐玄宗舞馬》:「忽一日軍中享士,樂作,馬舞不能已。厮養皆謂其為妖,擁篲以擊之。馬謂其舞不中節,抑揚頓挫,猶存故態。吏遽以馬怪白」,第45頁。文中有改动。
[2] 《明皇雜錄》補遺《唐玄宗舞馬》:「命箠之甚酷。馬舞甚整而鞭撻愈加」,第45頁。文中有改动。
[3] 《宋書》卷八五《謝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75頁。
[4] 《明皇雜錄》補遺《唐玄宗舞馬》:「竟斃於櫪下。時人亦有知其舞馬者懼暴而終不敢言」,第46頁。文中有改动。
在〈“舞馬”〉中有 3 則留言
我是那種⋯⋯身體比意識更先作出反應的奇怪物種。
比如當初讀到這段資料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觸,但就是淚流如注足足五分鐘,我真的有擔心我會不會就那樣哭瞎了自己。
直到現在我仍說不清我當時為什麼哭。
或許可以問問張判官,他可能知道罷。
“身不由己”与“挺身而出”写的太好了🥹
算是我魂穿哭喪🥺哭著哭著竟不知道戲裡戲外誰在哭誰在哭什麼。